失根的蘭花？-- 海外亞裔的美麗與哀愁：教育現場篇
此系列想來分享我在海外觀察到的、有關亞裔的一些歷史背景和自我認同、以及美國社會對亞裔文化不會明說的刻板印象。不過文章觀點來自我的片面觀察與經驗，不能一概而論所有人的想法。寫這篇文章的目的只是單純希望能記錄一些群體的經歷，並非造成種族對立。
上篇提到了我到美國中西部任教後，觀察到校內亞裔背景學生的一些心境與成長經驗。除了上篇提到的，亞裔背景的學生可能在美國的課程裡較學習不到有關亞洲的內容，這篇要繼續來講講我在教學現場遇過的一些會讓亞裔不太舒服的歧視性刻板印象。
在這分享我覺得相當有代表性的三個小故事吧。不過在分享前，我想先聲明，很多歧視的發生來自於不了解。很多美國中西部的人對亞洲文化接觸較少，印象只有來自於道聽塗說或是電視螢幕上。但經過學習他們的觀點也會改變，故事裡的人物也會成長。沒有誰比較高尚，讓我們用寬待一點的心情來聽聽故事。
「Slanted Eyes」
小時候跟家人去美國玩，我記得在飯店看電視的時候，媽媽說到：「真的很討厭美國人的卡通裡都把中國人角色畫成眼睛只有兩條線。」
小時候聽聽不以為意，一直到來到美國任教後，才徹底認知到，原來這真的是一個針對亞洲人的刻板印象，「眼睛小到像兩條細線」。曾經有亞裔學生跟我說，小學的時候會有男生跑到他前面，故意把眼睛拉成兩條細細的線。雖然對這個學生來說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但他講到委屈處，還是很難過的哭了。
第一次正面交鋒這敏感的議題，發生在我督導的亞洲社。某次我的亞洲社為了要募款給一個中國孤兒的領養機構，決定舉辦一個乒乓球錦標賽。這個活動的立意相當良好，但才剛開始準備的頭幾天，就有一個幹部看起來很嚴肅的來找我談話。
原來當天社課的時候他們請社員幫忙畫一些宣傳海報，結果有一群比較調皮搗蛋的男生畫出了一張相當冒犯亞裔族群的海報。我拿起這海報仔細一端詳，倒抽了一口氣。首先，看得出很不用心，畫得很醜、字也寫得很潦草。這就算了，沒想到還畫了一個戴斗笠的火柴人，眼睛是細細的兩條線，手上拿著一個乒乓球拍，旁邊對話框裡寫著「ping pong won tong」。
其實如果我剛來美國，對這裡文化不是很了解的話，我可能會單純覺得這個海報就是不用心、畫得很醜。但是看到社內的亞裔學生都覺得被這張海報冒犯到，我想這一定不只是畫得很醜，而是有戳到痛處。這些亞裔背景的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一定經歷過了不少類似的案例。
原來我們都覺得外國人五官很深邃，反過來，他們都覺得我們的眼睛又小又細啊。
除了「細細的兩條眼睛」（slanted eyes）之外，海報上的文字「ping pong won tong」是在模仿中文的發音。到這間學校的第一年，每次有些學生路過我的教室，我都會聽到一些「青青～匆匆～」的聲音。我後來才知道，那是他們在模仿中文的發音。還好經過了這幾年我的「教育」後，現在學生經過我的教室至少是發出「你好」這種有意義的聲音，還會糾正他們沒選中文課的朋友。
我不得不說畫出這張海報的學生們蠻有創意的，集不只一個刻板印象於區區一張海報上。他們是一群平常很活潑好動，但可能也會有點白目、沒那麼心思細膩的男生。我覺得他們以為自己在開玩笑，但因為被開玩笑的對象不是自己，所以不懂原來他們的笑話很難笑。
為了這件事我還去找校長，也問了一些比較有經驗的老師意見，好好琢磨了一番要怎麼處理，還打了個草稿要怎麼跟學生好好「溝通」。後來我把這些學生叫到教室外，拿著那張海報問他們自己會為自己所投入的心力打幾分，接著又問他們：「你們覺得亞洲人的眼睛都長這樣子啊，所以你們覺得老師的眼睛長這個樣子嗎？就兩條線？」學生應該沒有料到會被我這樣質問，看起來很尷尬的說：「沒有啊，老師你很美...」 😂
對啊，眼睛又小又細不好嗎？青菜蘿蔔各有所好，我覺得眼睛也可以小得很美呀。
總之，我跟學生說，在學校裡，他們犯了錯，老師會對他們寬容，因為他們還在學習。但他們得明白這樣的刻板印象塗鴉是真的會造成很多人心裡不舒服的。希望他們從這個經驗中記取教訓，若是以後出社會又犯了類似錯誤，有可能要付出很大後果的。
「You can only eat bugs there.」
最傻眼的一次經驗是與一位家長的談話。某天我在學校辦公室巧遇一位學生家長，這是頭一次看到這位學生的家長，所以我很開心的跟他談話起來。那年的暑假我計畫要帶一批學生回台灣交流，剛好他的女兒也有報名，我就跟他提起這件事，表示很期待。沒想到這位家長竟然回說：「我一直叫我們家XX不要報名，我跟她說去台灣她不就只能吃蟲嗎？」
我忘記我當下到底做了什麼回應。我處在一個疑惑加上驚嚇的狀態，「這位家長是在開玩笑的吧？」我默默想著，「咦，他好像其實是認真的？」。就在我還來不及回神反應的時候，他自己就又補了一句，「然後我們家XX就跟我說，林老師說台灣也有麥當勞啦！」
我想這位家長真的是直腸子一根通到底，說話不經大腦思考直接吐出來。該說他直白還是白目？
「我喜歡吃狗」
年復一年，幾乎都有白目學生在中文課堂上造句「我喜歡吃狗」，然後就會有些人吃吃竊笑。
頭幾次聽到時，我只覺得學生因為知道的詞彙有限，所以才造出這種句子吧？後來才發現，原來在美國，有一種刻板印象是亞洲人會吃狗、吃貓。這是一個很真實存在的刻板印象，因為不只青少年，連學校裡的其他職員，也曾經真的很好奇的問過我是不是吃過狗肉，或者是開些肥貓可以做成中國菜的玩笑。
一開始我總是因為不知道怎麼回應，只好尷尬的轉移話題。曾經有台灣老師跟我分享，可以跟學生開開玩笑就好，跟他們說你們美國人不也會吃狗，你們吃熱狗耶！（我真的試過幾次，竟然有學生很認真的跟我解釋，老師那不是狗肉，那是豬肉。你當拎老師真是傻子？？)
到現在我終於可以鎮定一點的跟他們解釋。
如果你是以一種由上而下的心態在嘲笑其他文化，歧視其他文化很低下很野蠻，竟然會吃在我們這裡是很尊貴的毛寵物狗狗貓貓，如果是這種出發點發問，那我會覺得很受傷，也很被冒犯。（也可能得記過，送辦公室處理）
但如果你是純粹好奇而發問，那我會好好認真回答你。老師本人是沒有吃過狗肉，但我會尊重吃狗肉的人。因為真的很多文化吃的東西很不一樣，像你們美國南部會吃鱷魚，我也覺得很特別。而有些文化不吃豬肉或牛肉，因為那些動物在他們心中是很神聖的。而對某些純素主義者來說，不管吃什麼肉都很殘忍，因為那些都是生命。世界很大，我們不用急著替其他文化貼標籤，可以用好奇的心態去了解。
通常這樣解釋完後，一開始嬉皮笑臉的學生，會明白其實他們是遊走在歧視言論的邊緣，就會比較收斂、或許進而反省。
另外我可能一開始不知道，自己可能也對吃狗肉存有偏見。自己也沒做到尊重會吃狗肉習俗，所以內心才會覺得不舒服，下意識那麼反彈原來自己被劃為跟他們同一群人。後來去研究一下，發現有些朝代的著作真的是有流傳吃狗肉甚至還有食譜，也算是讓我開了眼界。
這系列文章我其實醞釀了好幾年，一直很猶豫，我切入的角度會不會呈現出我不樂見的結果？分享的目的真的不是造成文化對立。教學這幾年的經驗裡，我相信我的這些學生們都一步步的走向成為一個眼界更寬闊、心胸更寬大的地球人。對我來說也是個虛心成長的歷程，藉由別的文化投射在我身上的這些刻板印象，我也不免自忖，我是否也曾經無心有意的對其他文化有過類似偏頗的對待？
這篇分享了我這些年在校園工作，遇過對亞裔文化帶有些微歧視的案例。下篇要來分享的，是擴大到整個美國社會裡對亞洲文化的偏見與刻板印象。
***失根的蘭花？-- 海外亞裔的美麗與哀愁 系列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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